在这死一般的寂静里,他透过涌动的血水,瞧见半空中被撕碎的羽翼。
金色的、价值连城的、浸着血的。
亲人
涟绛在瑶山醒来,睁眼即见黄灿灿的纱帐。
他盯着幔帐,想起自己第一次到瑶山时,曾嘲笑过步重,说这帐子俗气,不是金就是红,这颜色半分也不知收敛,太过浮夸。
而今这些庸俗的颜色映入眼睛里,比刀子还要锋利,划得眼眶通红,不逼出眼泪便不罢休。
他极其缓慢地眨眼,泪珠浸湿眼角,落进发髻之中。
“你那剑断了,我便给你扔了。”
守在一旁的人在这时出声,说话前先咳了两声,别开眼当作没瞧见他哭。
涟绛抹掉眼泪,起身方才看清是楼弃舞。
“你怎么在这儿?”他听见自己哑着声音问,自小腿袭来的疼痛让他声音发颤。
楼弃舞伸手递水给他:“我若不救你,先前的力气岂不都是白费了?”
他闻言抬眸瞥楼弃舞一眼,提醒道:“你面具起来了。”
楼弃舞探手往脸上摸。在血海里浸了太久,脸上那张薄薄的人皮面具确实有些翘边。
他将翘起来的地方抚平,末了忽然意识到什么,低下头饶有兴味地看向涟绛:“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没人和你说过么?”涟绛不答反问。他垂着眼皮,叫人看不清神色,语气淡淡的,“你们的眼睛很像。”
听到这话,楼弃舞顿然不屑地哼声:“那又如何?总归我不是他,也做不出他那样冷血无情的举动。”
冷血无情。
涟绛垂眸,心说确实冷血无情,且世上再无任何人有他绝情。
可是在有的人心里,也再无人可以替代他。
至少对涟绛而言,他是扎在心口的一把利剑,拔出去血流不止,捅进去五脏俱疼,进退都不讨好,怎么做都是错。
楼弃舞见涟绛怔愣出神,难免觉得可笑,嗤鼻道:“难怪世人都说情之一字最为伤人。涟绛,他那么轻易地丢下你,你竟还盼着他能予你一个理由?”
涟绛张了张口,却未加以反驳。
魔骨说他蠢,确实是蠢。
蠢到哪怕观御随便编一个理由糊弄他,他也愿意相信观御;蠢到只要观御开口,他便会乖乖将手中的剑交出去,不设防地坦露柔软的肚皮。
他不仅蠢,他还胆小、怯弱、不堪一击。
坠入血海的刹那间,他想的是死了最好。
他想若天道垂怜,瑶山的人能拿他的命换凤凰涅槃,那最好不过。如是不能,他也不要苟活于世。
但他连死都不能如愿。
魔骨放任邪祟撕咬他的身体,占据他的灵海讥讽他,将他小心翼翼珍藏着的记忆的片段摔碎、踩烂,掐着他的脖颈逼他清醒——
看啊!你睁开眼好好看看,是谁灭你全族又要你俯首称臣?是谁让你动心又叫你肝肠寸断?
涟绛,你怎敢这般轻易死去?
你身后那么多亡魂,手上那么多鲜血,你怎么敢当个懦夫逃之夭夭?
该死的是他们。
是他们杀了凤凰,是他们屠了青丘。
也是他们弃人间于不顾,弃万千信徒于水深火热中。
楼弃舞窥见他眸中愈见浓烈的恨意,似笑非笑地说:“如今魔骨在你身上,只要你驯服它,以后想杀谁都易如反掌。”
闻言,涟绛缓慢抬起手。
他盯着自己的掌心,上面干干净净未有一点污秽,但他总觉得指间鲜血淋漓。
步重因他而死,他罪不可恕。
良久,涟绛问:“若是驯服不了呢?”
“驯服不了,”楼弃舞目光幽暗,“那三界众生死无葬身之地。”
“是么?”
涟绛半阖起眼,胸腔里腾起一阵阵笑意。
他边咳边笑,状似疯癫:“死无葬身之地才最好……最好全都给步重陪葬。”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极重,沉甸甸的恨与悲压在齿上,让人觉得说话格外费力。
楼弃舞没料到他会是这反应,但片刻间已然接受,有意挑明说:“你也是众生之一。”
“我会给他陪葬,”涟绛蓦地起身,一步步逼近楼弃舞,“还有你……你也要给他陪葬。”
楼弃舞眉心一跳,涟绛对步重的感情远超过他心中所想。
——不仅不是兄弟手足之情,反而还胜过血浓于水的亲人。
楼弃舞望着他,倏然意识到对他而言,观御是心上人,是勾勾手便能将他带走的、他无条件信任依赖的存在,而步重是家人,是谁碰他便与谁拼命的、他永远偏袒爱护的存在。
“你想弑神。”楼弃舞读出他眼底的欲望,惊讶之余难掩满心的欢心雀跃。
而涟绛语气平淡,不悲不喜:“血债血偿,天经地义。”
他边说边往屋外走,穿过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