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军事帝国亚述的首都尼尼微曾坐落于底格里斯河东岸,然而一千多年的战乱早已令这颗传说中的美索不达米亚明珠今非昔比。在萨珊波斯被哈里发们赶出两河以后,伊斯兰教在阿拉伯世界的崛起已呈燎原之势不可挡。努尔丁大王在河西岸造起了圆顶的努尔大清真寺alnouri,它标志性驼背尖塔哈德巴al-hadba,像有磁力一样吸引着远近的人们前来赞美安拉。这些大型宗教设施的建设加速了城市中心的转移。
圣经中触发神怒又在40天内悔改的尼尼微,曾经是世界的中心,却被先知无情诅咒注定城毁人亡。如今她果然在河东的漫漫黄沙中被世人逐渐遗忘。她的落日余辉,仅依靠东岸的两座修道院勉强维持。基督徒和犹太人因为先知约拿的缘故在此聚集居住,当初约拿不愿来的城,现在这些虔信徒又因他而不愿走。这大概便是历史的吊诡之处。2
历经百年,西岸的穆斯林早就管这片土地叫摩苏尔,而在凋敝荒芜的东岸,吃苦受难的基督徒们还是在私下里顽固地称她的旧名尼尼微。在这些形形色色来自四面八方的基督徒里,有一个肤色特别黑的女人尤其扎眼。
在努比亚和下埃及,尼格罗人并不少见。可黑成她这样的就不多了,倘使走在大太阳底下,别人简直要怀疑她是个披着头巾的影子,行路时对面遇到难免吓一跳。见多识广的商队首领远远望见她,便立刻能得出结论——这女人一定是来自撒哈拉以南。可这个南部生番是怎么来到了两河呢,这就是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谜。
未知是敬畏的最佳土壤,这位黑得五官都快看不清的尼格罗女士,在东岸令基督徒望而生畏;去到西岸也能让年轻的穆斯林不敢在她面前追跑打闹。其他人并不知道,昨晚这位黑夫人在河东家中一宿没睡,正憋了一肚子的气。宣礼员刚喊过市民们作完晨礼,穿着黄绿相间袍子的黑夫人就气势汹汹闯进了摩苏尔城。她不仅黑得面目模糊,而且体态相当丰满,像大部分南部尼格罗人一样喜爱穿着颜色鲜艳的服饰,当她走在大街上便宛如一头鲜艳的战象,连披甲武士见了她都要恐惧地绕着走。
她的目的地在摩苏尔城南的一座富丽堂皇的宅邸。此处占地面积可观又造得气派不凡,要说是座宫殿也有人信。其实也确实如此,在花剌子模统治时期,这当真是座沙赫行宫。不过如今年月不好,城头变幻大王旗,沙赫和埃米尔们像天空中的浮云来了又去。最后留下来的只有狡猾世故的商人。商人没有祖国,只要有生意作向谁纳税不是纳。譬如在帝国内经常不受待见的犹太人,却因为连年兵燹在此地枝繁叶茂起来。不过眼下这座豪邸的所有人并非犹太人,它周围环绕的都是穆斯林的住宅区,喜欢群聚的犹太人钱多到撑破肚皮也不会想跑到阿訇们的鼻子底下置业。当然敢住这么招摇的宅子,自然也不会是普通人——这点单从门口站着的禁卫们便可见一斑。
他们统一穿着擦得金光闪闪的扎甲,底下是绛紫的衬袍,各个精神抖擞,甚至比摩苏尔幼主纳西尔-阿丁-马哈茂德的近卫军都要体面许多。这些招摇的卫队彰示了他们主人的富有殷实,这倒不奇怪,住在这种地方的人十有八九是很爱炫耀的。这些骄傲的卫兵常年用鼻孔对着路过的百姓。然而眼下面对找上门来的凶巴巴的尼格罗妇女,他们齐刷刷犯了难。这显然不是这位夫人。然而那可怜的金发奴隶大约是听懂了要给去势,竟然哭泣起来,看他那凄惨哀求的模样大概无论如何都想保住自己的小老弟。
哈木宰被他们一个哭一个吹搞得不胜其扰,一鞭子抽在那奴隶身上呵斥他闭嘴,又用马鞭指着奴隶贩子笃定地说:“这根本不是法兰克人,你是当我们在巴格达没有斯拉夫奴隶么?”
这下奴隶贩子慌了神。在奴隶市场里,斯拉夫白奴总是多于法兰克白奴。物以稀为贵,很多商家就喜欢用混了维京血统的罗斯白奴混充法兰克白奴。一般中东买家很容易被唬弄过去。没想到这位年轻的阿拉伯王孙公子岁数不大眼睛却毒得很,这下尴尬了。
正在冷场之际,在边上看了半天戏的另一个无人问津的奴隶突然用带点口音的波斯语插嘴道:“这孩子是罗斯贵族子弟,贵族这一点不是蒙您的,只是他的家族和我的家族一样都殁于战乱,所以不再有人为他支付赎金。”2
哈木宰转过身面向那个其貌不扬的奴隶,注意到此人虽然长得既不强壮也不俊美,但并没有被归在十五个金币随意挑的那些普通奴隶中,而且他也穿着衣服虽然只是粗糙的褐色麻布。哈木宰觉得这人身上似乎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就问他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说我们的语言?”
“回大人的话,我是个钦察人,原来是木器商,为了卖货我到过大马士革。”
哈木宰对中亚突厥其实并不熟悉,但他直觉相信这个钦察人没有说谎,又问:“那你是怎么成为奴隶的?”
“因为战争,蒙古人侵占了我们的土地,杀死反抗的人,没有被杀的就被卖作奴隶。可笑的是,当蒙古人自己被俘时,他们也被他们的敌人卖给了同一批商人。”钦察人凄凉地笑了一笑。
“